三十四年前那天你在做啥

剑申鹄 2023.6.4

网友们流传此问,我也被问到。既然不能免俗,就把故事讲讲。

不只是那一天,而是那一段时间的故事,我在《纪念陈一咨》一文中讲过一些,这里就接着说.

首先此事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是意外,而是早就有预感会如此。我的朋友圈子链接着中年改革力量群(以"走向未来"丛书编委名单为例)和年纪比我更小的愤青群(以剑申鹄小分队小伙伴群为例)两头,对前者的"和平演变"实践努力的格局和对后者的认知不足但情绪高涨的局面都非常了解。我曾与金观涛、何维凌等人说过好几次,这两代人的认知脱节了,迟早要出事啊,你们要想办法。他们说,咱这不是在使劲办丛书么.但《走向未来》丛书的启蒙努力,实际上已经晚了,来不及以“德先生赛先生”的理性高度来控制住情绪化的怒火,而这种怒火的出现恰恰是价值观向主流文明方向演化的具体表现。

所以当学运起来之后,我们那伙已经在各种单位工作了的伙伴们,表面上也加入游行啊、加入签名运动啊,去广场送水啊之类的活动,表达的是道义上的支持,但我们心中其实是在暗暗叫苦的:这帮孩子们这么一闹,已经启动的改革进程大概要完蛋了!这么多中青年改革力量这十年的努力要泡汤了!所以我对学运领袖们是有点不满的.多年后,参加方励之的追悼会结束后,有友人拉我说去和王丹一起吃晚饭吧,我眉头一皱说"不去!"友人大惑不解,你跟王丹有啥过节啊?没啥过节,这位友人不理解我的那种"欲说还休,天凉好个秋"的心情啊.刚刚送走老方,还在郁闷原本跟他一起搞一些科普文字的计划因他突然去世而泡了汤呢,都是王丹这帮二楞子闯的祸.他们要不闯这个祸,说不定老方今天还是科技副总理,中国和平演变早于苏联发生也不一定呢.

果然不出所料,那场学运的实际的具体后果就是,赵紫阳被政变被软禁至死,体制内改革力量全军覆灭。今天王丹他们搞六四博物馆,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反思啊?六四有了博物馆,文革呢?反右呢?49年之后一系列的屠杀与迫害呢?当然有人说,你不要看不到正面啊,毕竟触发了东欧的剧变和柏林墙的倒塌啊.这个我同意,但是苦涩的是,你有功于东欧是真,但你坑了东亚也是真啊.从那一天开始,东亚大陆社会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大倒退,离主流文明越离越远,到现在如人间地狱.

回答"那天你在干啥?"这个问题,用今天的流行词:在讨论怎么“润”啊。

事实上,以前讲过的“剑申鹄小分队”,那个时候已经是各路诸侯大会师,各种研究组、研究会之类一大群人了,之前在签名支持学生时已经商量过一轮“要是出事怎么办。” 当时我们还是太年青太乐观,居然认定要是坐牢的话也就是三年五年的事吧。所以我们弟兄里有一位已经在国安系统工作的兄弟,类似于目前推友中的"二大爷"这种体制内哥们,拍了胸脯对大家保证说,诸位放心,万一大家进去了,兄弟我必定运用所有关系,保证弟兄们不吃皮肉苦,而是安排到我们控制的某个劳改农场去栽苹果树,权当锻炼身体吧。各位三五年后再出山,再当大任卷土重来也。

绝食期间,我们有一台传真机与北京天天通消息。邓去坐镇武汉指挥了。二十七军如何了。三十八军如何了。坦克上了建国门桥了。我们还研究坦克炮口是怎么摆的:是都冲天安门方向还是十字路口冲四面?前者是要去镇压,后者意味着内战式布防。

开枪后,弟兄们都沉默了。女生们哭成一团。那天,我们又聚到一起,商量怎么办。有经验的兄弟主张,每人准备一个军用饭盒,内装药棉、碘酒、消炎片等急救用品。每人还要去找一条“统帕”,就是缅甸男人穿的裙子――大家认为,如果形势严峻,政治迫害来势凶猛的话,要准备从缅甸边境润出去再说了。原来说的去种苹果树劳改,只考虑到以往的政治迫害运动模式,并没有以他们居然开枪镇压为前提。既然已经开始杀人,那我们就不是种苹果树的事了,而是要被送到西北去挖放射矿了,然后消失在鬼都不知道的夹边沟那种地方。

那天晚上,我到公用电话亭给位于香港的南怀瑾老师打了一个对方付费电话。南老师说,走为上计,我可以安排你们去巴拉圭。我的学生在那里,可以接应你们。但是,巴拉圭是个什么鬼?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不灵光.

也许是上天提前的安排吧,那年夏天大概是7月底8月初在德国的斯图加特和英国的爱丁堡有两个我们学科的国际会议是头一年就计划的了,我和前妻提交了两篇论文均获得了邀请.按平常惯例走程序早已经得到当局的批准,早在前半年已经有出国开会的计划.当时我的签证已经拿到,但是我前妻的签证却还没有申办.这事给学运闹的都有点忘了.

南老师说的走为上计提醒了我:去开会,提前走啊.我走了也许对其他朋友也有点用,当局再搞什么层层审查人人过关之类的那些运动套路时,弟兄们可以把事情推给俺啊.

那么,必须马上去北京,办前妻的签证,找机会早走.

大概是航班恢复后的第一班飞北京的飞机,我们在上面几乎是空的.到北京后天色已晚,不准进城,机场所有进京旅客统统拉到机场路的一家宾馆过夜.第二天白天怎么进的北京已经忘了,只有印象到处是戒严兵巡逻,都是荷枪实弹,居然食指都在扳机上.玩过枪的都知道,这是开启了"随时杀人"模式.

友人驱车带我们去广场兜了一圈,大家都静默无言.地上的血已经洗过了.纪念碑无法靠近,远远看有工人在修补.

我们当务之急是办理俺前妻的签证,但英国德国两个使馆人家都不上班,说是非常时期.我们许多北京的朋友都联系不上了,有的已经被抓,有的已经在逃亡路上.

通过一番到处找人到处托人的鸡飞狗跳,我们终于拿到了需要的签证.护照回到手上的第一时间,我们向火车站跑步前进.因为这次出国是被批准的,在费用上批准的是坐火车从莫斯科去欧洲.此时离开会大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当即决定上第一班有票的火车,从北京到哈尔滨再到满洲里出境,然后穿过苏联西伯利亚铁路从莫斯科到波兰再到柏林中转去斯图加特和爱丁堡.

火车是6月19号大概下午2点左右到的满洲里,停车检查的时候,列车广播站里宣布中央通知,自6月20号零点零分开始,所有护照必须接受重新审.也就是说再过10个小时,我们俩的护照就不管用了.满洲里站的警察对我们一通盘问,怀疑是不是从天安门跑出来的.万幸的是我们去开会的被官方批准的所谓出国任务批件,被我们违规复印了一份带在身上.看到了这份文件后他们就放我们走了.

在苏联方的满洲里站的又停了好一阵,因为要换车厢轮子.看着月台上牵着狼狗走来走去的苏联大兵,心潮澎湃.当列车终于重新启动,汽笛长鸣之际,我写下那首后来被朋友传播的 "出满洲里":

曾瘁心力扶社稷

怒见昏君屠鸣犊

精忠朋辈成新鬼

祸国奸邪续旧恶

拂袖一去八万里

狂飙送我隐天涯

借地再习六脉剑

红豆点点在中原.

7天7夜的火车经历有关于苏联俄罗斯的其他故事,以后再讲.重要的是,在这一路火车上遇到几位去苏联开会的北京的教授,长聊之后,他们拿出了听文件传达的小本本,关于这件事,陈希同是如何讲的,李锡铭是如何讲的,王震是如何讲的,王芳是如何讲的,一一告诉我们.这下我们才知道,我们这一"润,"完全正确.说我参与过的京丰会议是"四百儒生反党",俺已经荣登反党分子之列.说赵紫阳有勾结外国特务嫌疑,表明整个体制内改革力量要全军覆没了.至于我们出了境就不打算回去,按惯例还有一顶"叛逃"的罪名.本来我们有路过莫斯科和华沙下车来游玩几天的打算,听完他们的传达,我们立即取消所有停留,一路赶到柏林.从东柏林到西柏林要拖着行李箱步行过柏林墙.我们一路紧张,生怕哪个关口上会冒出个什么通缉令之类的东东把我们拦住.一直到过了西德边界,出了大门看到街对面一个大大的麦当劳标志,西德人坐在街边弹着吉他喝着咖啡,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啊,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在地上坐了五分钟休息.

据说当我们一去不返的消息传到国内后,主管科教口的副省长在会议上大发雷霆:怎么回事两口子一起跑了?谁批准的?有人上台耳语说"是您亲自批的啊".原来我和前妻在国内分属两个管控系统,她是高校教师所以是教育局报批,俺是电脑中心技术人员所以属科委报批,两个会议两篇论文都被他们审过的,副省长大人不知我们是两口子.多年以后,此位大人带一个团来美国访问时恰恰是我们参加接待的.见面时好尴尬啊,人家就说,既然读博士了那就好好读完吧,将来再说.

这一将来,就三十四年了.这就是"三十四年前你在干啥"的故事.

讲这个故事,我要说的政治不正确,但却学术正确的观点是,年青人有火热的心,是好事,但却缺乏理性的头脑,是坏事.如果不注意努力学习已有的经验和提升自身的认知能力,往往就会很悲惨地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告终.三十四年前这件事,客观上斩断了已经从1979年展开的和平演变进程,导致了10改革的努力前功尽弃,这是东亚大陆社会中向主流文明方向演变力量的一次大失败,大倒退.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老鹄在这里开个头,希望有识之士认真反思考虑,也欢迎到我们雷米俱乐部来商榷.如果你本不属于有识之士,而是要以骂街骂娘怼遍天下为己任的那一类,就靠边站站吧,本鹄太忙,木功夫理你.

One response to “三十四年前那天你在做啥”

  1. Anonymous says:

    尽管变法失败 现今世界还是掉进了康达人挖的大同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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